法源寺的根,唐代就植下了。
忆写,头一笔得落在李世民统兵东征上。范文澜记叙发生在贞观十八年的这段史实,云:“唐太宗和外国作战,都是命将出师,这一次独违常例,一定要自己去。”挂帅亲往,李世民自认此役必胜,故怀轻敌之想。兴师于幽州,一路“振鳞方跃浪,骋翼正凌风”,李世民挥戈朗吟,内心全是出征的锐气。攻到安市城下,唐军陷于寒天冻野。战事拖了一年多,粮草也快耗尽,又无接济。势力一弱,骄心盛气除去许多,思前算后,无奈拔寨退军,另作后图。对此举的功罪,范文澜讲过这样的话,唐太宗“自恃国大兵强,企图加害弱小的邻国,以为一定能得到胜利,事实和愿望恰恰相反,他得到的是悔不可追的失败”。此役用兵失计,李世民大概是不肯认败的。对千年前的远征辽东,我却记住了奋力用命、甘心效死的白袍战将薛仁贵。
聚合人马而归,李世民不忘战殁的将士。《春明梦余录》说“收其遗骸,葬幽州西十余里许,为哀忠墓”。清人诗句“黩武不愁新鬼哭,瘗骸空替古人哀”,字字含悲。这还不够,李世民又选定起兵誓师地,筑寺,请僧追荐,悯然念其忠。李世民原本不遵行佛法,自视李氏是道教祖师老子后裔,理当以道为先,以佛为后;更因南朝梁武帝、简文帝好佛误国,前世得失,可为龟鉴。至于受玄奘影响,亲撰《圣教序》,已是李世民晚年的作为。
战事平息后,或刊石显功,或立寺忏度,多是做给世人看的,实是怀着政治上的用意。即便如此,慰亡魂,寄殇思,总是不错的。对逝者很深的铭感在生者的心里充溢着,“慨然抚长剑,济世岂邀名”的意气也未曾消去。
过了好些年,寺成,初名悯忠寺。《日下旧闻考》引清世宗御制法源寺碑文,曰:“雍正十一年五月,发帑重加修饬,至十二年二月工竣。梵宇崇闳,禅庐周备。因复赐额为法源寺。”法源寺这个名儿,也就跟着叫了起来。往后,乾隆帝作《法源寺瞻礼》诗,首句“最古燕京寺,由来称悯忠”,算是道出法源寺的起端。我在寺内见过这块诗碑。
北京城内众刹中,此座唐寺,历年最久。
悯忠阁供佛像。有名的《无垢净光宝塔颂》置于像后,是块残片,平日不示人。唐肃宗李亨的尊号,可从上面辨识出。这篇颂原先嵌在塔壁上,史思明倡刻的。他是为肃宗讴功颂德吗?不是的。安禄山叛唐,僭位称帝,史思明迎阿取容,择悯忠寺西南角建塔(安禄山曾在该寺东南角造塔)镌碑,以谀辞歌赞安禄山。史思明虽工心计,到底还是骁悍之将,碑文是写不来的。颂的撰述者叫张不矜,名气不大,文字倒还有些功力。后人看好这块碑,多在那字上——苏灵芝写的。苏学李邕、颜真卿,书名颇盛。
肃宗临危平叛,史思明为唐军所败,遂降顺,得来官职,一下登了天。此人很会应权通变,甫归附,使出趋承谄媚的手腕,点窜碑上字眼,品读,换了面目,俨然一篇颂唐之文。史思明借美言包裹善变的心。朱彝尊说:“是碑陷文甚多,改刻者不特《金石文字记》所云十八字而已。”据此可以推知,磨平填凑,尚有未尽者。“故参错若此,字形攲斜而长不复成书也”,语多感喟。
寺中二塔,早圮。“渔阳鼙鼓动地来,惊破霓裳羽衣曲。”白居易的七言歌行,穿过遥远的烽烟响到近前,带来天宝十四载沉痛的战氛。空气凝住了。
李唐王朝逝去,赵宋之世又来。大队俘擒的男女被金兵押送,疲惫地往北走。前路漫漫,再健的腿脚也会沉得发僵,每迈出一步,都是一种煎熬。吹来的风,落下的雨,响过的雷,好似都在欺着他们。永远离开宋宫的徽、钦二帝,也随在皇族贵戚中间。一国之君,转瞬沦为臣虏,满是尘垢的脸上,昔日的得意一点也无。所有的荣华,所有的逸乐,都成幻景,轻烟那般飘走了,哪里也寻不到它。途中,宋钦宗羁囚于悯忠寺,宋徽宗则被关进延寿寺。北狩的长路上,无处耽乐,内心满是孤寂、苦楚的情绪。日影西斜,几只鸟儿在枝上栖着。瞅着它们无愁的样子,钦宗恨不得生出一双自由的翅膀,向着天边飞。阳光隐逝,灯影忽闪,他只能在寺中的静夜,枯望檐角挑着的冷月,心回汴京。这个末世之君,无力治国,到头来,只剩得跪于阶下一条路。忧心的日子里,月下的徽宗同此心境。天遥地远,离恨重重,魂返万里帝王家,他犹见“琼林玉殿,朝喧弦管,暮列笙琶”的豪奢光景。陌生的北国,风雪迷漫。“花城人去今萧索,春梦绕胡沙。家山何处,忍听羌笛,吹彻梅花。”引在这儿的数句,从徽宗的《眼儿媚·玉京曾忆昔繁华》中来。词做得不坏,他或许只会干此一事。光靠满腹风雅,绝难收拾破碎的山河,这个理,昏昏的他,不懂。
袁崇焕,明末抱恨泉壤的蓟辽督师。后金攻袭京畿,他临戎效命,率军在广渠门、左安门前迎敌,两战告捷,遂成大功。明廷阁部,为阉党余孽把控,嫉视异己,私下使坏。谮言难辨,袁崇焕未获嘉赏,反倒因勋致祸。皇太极施用离间术,思宗朱由检心多疑忌,惑于谗毁,误认袁氏暗通后金,令锦衣卫以谋反之罪将其缉获,投进诏狱。可叹一代戍边重将,终以凌迟受戮,死状至惨,想想,头皮发麻。
袁崇焕是在西四牌楼下伏诛的,那是个十字路口,离我家不远。牌楼拆得早,我没赶上瞅它一眼。及长,知道了袁崇焕,每过此处,我就想到他。己巳之年的这场变乱,夺了袁氏的命,也断送了朱明江山。
袁崇焕无嗣,将旗之下尚有佘姓义士,同为粤籍。袁氏衔怨枉死,他不慑于淫威,舍命盗其残尸,在悯忠寺超度,以慰冤魂。佘家累代守着袁氏墓,轸念从东莞石碣镇水南村走出的晚明忠臣。世间一隅,竟有这般尽诚竭节的人家。
袁崇焕祠墓,在东花市斜街。往南,是龙潭湖。早先,有人临水奉祀他。横颜“袁督师庙”四大字,康有为写的。立着的碑记、墓志铭,也是康氏和弟子梁启超所撰。同为粤人,他俩视袁崇焕为乡贤。这两处故迹,跟广渠门、左安门挨得近。
晚清,光绪帝推行新政,谭嗣同奉诏进京。荐举他的徐致靖,是维新派的人。谭住在北半截胡同的浏阳会馆,出憩息的“莽苍苍斋”溜达到法源寺,没几步路,访寺,不难的。
谭嗣同的生命里,高扬变法图强的旗帜。百日维新势危,风声日紧,他拒却抽身避难,仰天誓心,决意以死殉道。立定的革新夙愿,气命一般重,若此,方能为天下苍生凛然赴义。跟梁启超一抱而别后,谭嗣同横下一条心,哪儿也不去,安坐家中,以待抄捕。他身稳如山,心燃烧着。九门提督登门,随即同去,系刑部狱。没两天,解送至菜市口。迎着磔刑的刀锋,他的脸上,亢毅愤厉之气一丝不减,全无惧色。梁启超说:“就义之日,观者万人,君慷慨神气不少变。”激于大义而蹈死不顾,勇矣,烈矣。从应诏入京到他的死,算起来,才过去一个月零几天!谈及“割肉离骨,分肢体,复断其喉”的死法,几与先前的袁崇焕相同。
浏阳会馆的故交,将谭嗣同的遗体殡殓,停灵于刑场稍南的法源寺。谭嗣同又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,只是冰冷的尸身无法感知悼念者心底的凄怆。寺名虽改,悯忠的意味,犹可含咀。“有心杀贼,无力回天。死得其所,快哉快哉!”谭嗣同的临终壮语,被钦敬他的人一遍遍地诵着。未竟的政治理想,化作灿亮的光焰,闪过法源寺上空。
谭嗣同是在宣武门外烂缦胡同出生的。凶逆当道,京师连他的骸骨也难容下。转过年,这位临危忘躯的志士,归葬于浏阳城南石山下。
我家旁边,有座历史档案馆,在那里,我看到“处斩戊戌六君子谕旨”。宫廷政变,风狂雨骤,弹指间,已逾百年,纸上字句,仍让我心头发沉。诸君照片也展了出来,打头的就是谭嗣同。跟他排在一起的是:康广仁、林旭、杨深秀、杨锐、刘光第。
自唐迄清,贞观之征、天宝之乱、靖康之难、己巳之战、戊戌之变,一座古寺,担着多少深重的历史之痛!俱往矣,一切都在时间中安静下来。
春,欣欣地到了。北方暖得迟,草木的润气还很淡。可是呀,我心中已有了画:瓦蓝的天空下,煦风软软地吹,催开丁香枝头的花,给这六进院落的前后,悄悄添上鲜丽的花色,艳如雪。姑苏邓尉山的风光,叫它占去几分。
值此岁时,法源寺变成一个抒情诗人,纵声吟咏。